烟笼寒水月笼沙,夜泊秦淮近酒家。
明月润白的光,洒在波光粼粼的琴湖上,漆黑的好似墨汁的湖水掺着金粉那般,不断地飘荡。
站在游船上的言暮凝视着眼前的美景,晚风吹拂过岸边的杨柳,将一间间酒家里氤氲的酒气变幻成烟雾,萦绕在湖上,篆刻在她的心上。
她要离开江南了!
这个地方每一寸都会勾起过往的美好回忆,而现实中被破灭的美好又会让她的心不断刺痛,或许她还没成长到能够将这些美好和苦痛都淡然看待的时候吧!
端坐于游船之中的应晏阳,轻酌杯中桃花酒,看着观赏美景的言暮,一阵清风吹过她鬓角的发丝,缠绕上她白皙的侧脸,这般看起来,倒有些清水出芙蓉的意味。
“李拂,我还没问你,是哪个拂呢?”
听了应晏阳的问话,言暮骤然转头,黑白分明的眸子弯起一丝笑意:“福至心灵的福。”
虽然她巳经将观月门的追杀她的刺客反杀了,但现在暴露太多,对于自己和应晏阳都无益。一想起被翠竹杀害的李福,言暮终是心生愧疚,此刻不如就让皇太孙记得,曾经助他一臂之力的,就是那个心怀的英雄梦的李福吧!
应晏阳定定地看了言暮一眼,随即微笑地摇头,又喝了一口飘着桃花香的美酒,才想起,明明是为这少侠饯别之宴,对方却滴酒不沾:
“你不喝酒吗?”
言暮低垂下眸子,举起面前倒上美酒的白玉杯,闻了闻那桃花的清香,又笑着放下,直言道:“我年纪尚小,品不出杜康(酒)的好坏,便不浪费了!”
应晏阳笑眯眯地看着眼前不过十三的少侠,玉白脸颊上英气袭人,挺直的腰杆有着大家的风范,大恒竟有如此人物。
“你是言氏的人吗?”他直接问道,从对方来到言府探查庞雨,助他缴了龙虎山,又知悉言氏的宝物,种种迹象都表明,李拂就是言氏的人。
“是!”言暮大方的坦白:“我是言氏的人!”
应晏阳直视着对方紧紧盯着自己的眸子,有些惊讶她的坦然,却听见对方沉声说道:“所以,接下来你必须回答我,你为何要来言氏?”
守在一旁的英二,听出了对方语气中的肃杀和决绝,猛然站了起身,却被应晏阳伸手制止,言暮瞥了一眼,嘴角弯起冷笑,倘若她要出手,在场的人任谁都挡不住。
“你听闻过白元纬吗?”应晏阳此刻依旧笑得云淡风轻。
“当然。”言暮答道,他就是自己杀的,哪会有不知道的道理。
“白元纬不止贪污了淮南赈灾之款,他还利用其父礼部尚书白康成,直接买通运送北疆军饷官员,实行贪污,致使漠北错失军机。”
“如今的漠北,匈奴虎视眈眈,正是危机之际,亦是大恒最薄弱的屏障。但朝堂上应晖穷兵黩武,一意壮大自己的兵力,导致国库空虚,再经过去年淮南水患,他根本不会理会漠北将士的死活,同时,他一定会将手伸到势力单薄的言氏上。”
“周高义扣留言氏的一百八十艘商船,龙虎山贼盗取的四百万白银货物,全部都是应晖所指使,而且这只是开始罢了!”
语罢,霎时间天地骤变,噼里啪啦的雨滴声敲击在船顶上,雨水的腥味顺着凌冽的风,穿梭在四周。
此刻,乌云盖月,山雨巳至。
言暮深深地吸了一口雨的气息,家事国事天下事,事事竟息息相关,江南与漠北相隔之远,谁能猜得出这般原由!
“你打算用言氏家财,填补北疆军饷?”
应晏阳闻言颔首,内心只觉眼前之人确实是个聪明人,却又回忆起,某个人也问出了一模一样的问题。
“是!”这次轮到他坦言了:“假如言氏的家财终究要散,为何不能用在漠北之上,至少还能拯救漠北的百姓,甚至是整个大恒!”
他终究不是庞雨,他是应晏阳,他是这个大恒未来的王!
言暮心中百感交集,可怜一个言氏,还以为来了个庞雨助他们壮大家业,谁知只是另一个应家来的狐狸。
她不禁失笑,湖中被激荡起的水花,声声敲击着她的心,怎得一个乱字可言:“你打算如何做?”
应晏阳,你打算如何对待言氏?
“我会说服长老们,主动献出钱财支援北疆!”此刻,应晏阳罕见地认真说道,一双眸子泛出坚定的光。
也是此刻,言暮可能才看到真正的应晏阳吧!那个对大恒始终怀着赤子之心,为了万民百姓奔走四方的皇太孙。
言暮深知她巳经没有立场去阻挠,为家为国为天下,他们的出发点都是一样的,牺牲一个言氏,对于整个大恒来说,不过渺不足道。
但对于言暮,对于言府的所有人呢?
良久,窗外的雨逐渐减弱,稀稀疏疏的雨滴声温柔地提醒着她,每个人都不过是微细得不可见的雨点,流淌在这条历史的大河上,谁能左右命运呢?
巳经了然的她,没有继续方才的话题,而是问道:“龙虎山一事,会不会引周高义怀疑,此后更加针对言氏?”
“不会。”应晏阳见对方巳经不再纠结,便恢复了一贯的笑意,风轻云淡地说道:“我巳经派人散布,是拂衣大侠缴了龙虎山的,现在应该传遍了整个江南了!”
“李兄这回可是成了大侠,可喜可贺了!”
什么!拂衣大侠?这应晏阳搞什么幺蛾子?
“为什么?”
言暮一双眸子瞪得老大,让坐在对面的应晏阳好不满意,笑意更盛,只听到他回答道:
“拂衣大侠行踪扑朔迷离,先前传出他恰好在江南,这般便可以将周高义的视线混淆,减少对言氏的怀疑,同时也让他提心吊胆于自己会不会被拂衣刺杀,可谓一箭双雕。”
可真是想得周到!言暮不禁在心中腹诽道,却看到对方那带着笑的眸子闪过一丝伤怀:
“况且如今的大恒,君主不明,世道不堪,在大恒走上正轨前,让百姓的心中有一个拂衣大侠,就是在他们心中种下一个希望!”
“就算非他本人所愿,他都必须成为世人心中的侠!”
应晏阳的温和的语气带着坚定,让他对面的拂衣本人,都不禁被那坚定中不可置疑的威严所压制。
言暮忽感喉咙干涩,不由得抓起桌上的饱满的鲜美的大桃子,张大一张红唇小口,大口地咬了下去,清甜的汁水润泽了口舌,半晌,只听到她无可奈何地说道:
“这位拂衣大侠还真是……倒霉!”
听了言暮的调侃,应晏阳轻轻笑了一声,不看她,转过头看向窗外的微风细雨。
言暮见状,也边啃着蜜桃,与他一同观赏着窗外烟雨中的江南,许是雨势逐渐变小,两岸边的酒家勾栏都重新挂上了灯笼,暖黄的光与绛红的楼檐,将此方的夜染上了无尽的温柔。
应晏阳凝视着眼前的景,与言不忧赠予他娘亲的江南夜游湖中图如出一辙,画中景眼中所见,作画之人却不为世人所见……
“大恒什么时候才会走上正轨呢?言暮依旧盯着湖中美景,却幽幽问道。
她和缓的嗓音传到了应晏阳的耳中,让他不得不记在了脑中,刻在了心中:
“很快了!”
无需揣测,言暮知道,他语中的重量,话中的志气,潜龙在渊,腾必九天。
她微微一笑,说道:
“好,那我就帮你想想办法吧!”
天机山上,一道墨色身影端坐于错综复杂的棋局之前,不动一子。对面白发苍苍,身穿白袍的天机子,在徐徐清风中对着眼前一局,凤目疏眉慈祥地看着神色不变的应日尧,说道:
“臭小子,都一炷香了,还不走!”
应日尧听罢,凌冽俊朗的面容丝毫变化也没有,眸光锐利抬起,对上自己的师父,直言道:“走不了。”
天机子宽慰地笑了笑,开口道:“你是不想陪为师下棋吧!”
“这盘棋被为师弄得太纠结,你小子又太傲气,既不屑阴谋诡计,又不屑拐弯抹角,更不屑赢了为师,在想该怎样体面输给我呢?”
应日尧颔首:“是!”
“为师是白收了你,也白收了你大师兄和二师兄。”天机子忽然瘪起嘴,有些伤怀。
他挂念最小的徒弟了:“晏阳什么时候回来?”
应日尧遥看着凉亭外的蝴蝶兰,暮春巳过,正是江南好风景,落花时节,不知能不能逢君呢?
“来年上元节!”
——
晴空万里,朗日高照。
“你要去幽州,竟不坐渡船?”
应晏阳与英二站于言府门口,送别言暮,却见对方竟说要骑马回乡,如此路上应十分劳累。
言暮点了点头,毫不隐晦地坦言:“以前坐过一次船,可谓是惨不忍闻,这回我是怕了!”
应晏阳听罢,也不好多置言,眼神示意英二。只见他掏出两张百两银票,言暮看了一眼,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。
去年她拼死拼活送这二百两给他的皇祖母,这下又轮到他这个做孙子的还债了,真是兜兜转转,缘不可妙。
她笑着摇了摇头,婉拒道:“我不能收你的银两,但这段时间我着实有功劳,劳烦庞公子将它给包小姐吧,她刚,刚经历太多,该让她休养下身子!”
早就料到对方不肯收他的礼,这般他这位皇太孙可真的欠了一个还不了的人情了!
应晏阳依旧泰然处之,笑意满怀:“好!”
就欠这位不知何来的少侠一个人情吧!但是:
“你可要记得,你会帮我想办法的!”
言暮一听,立刻咧开嘴笑了出来,那红唇白齿,那流盼美目,不似少侠,更似仙娥。
“这你大可放心,我李拂一定说到做到!”
清风长空,少年天子,风流少侠,吾辈逍遥,吾名长存!!
千百年后,天下流芳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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